那白发老头最后硬塞了我二十贯钱,抱着“大将军”在怀里——他舍不得那两黑脸随从碰一下,像得了宝一般,笑得满脸褶子,走了。
我掂了掂手里的五株钱,败家子见得多了,就是没见过年纪这么大的。好在他回去了,应当会拿“大将军”当祖宗一样供着。
此时天色还早,无事。便出了长安城,一路走到少陵原去。日头西斜之时,就站在了清宛家墙外。暮色镀上泥墙,我静立在墙下,听着风吹动着从墙的另一端爬过来的翠色藤蔓和传来的笑语,那只有如同春日般明媚的少女才有的欢笑。听了一会,就学一声乌鸦叫煞风景。之后那笑声喧嚣了一阵便渐渐平息,完全寂然了。
我似乎能看到,在墙那一头,清宛那些女伴如飘飞的落花般散去。然后,她离了秋千架,走到我面前,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堵墙。
“是你吗?”她轻问。
我不答。
“我知道你在。”她轻笑。
我不语。
“你不在这里,这恼人的乌鸦。”她轻叹。
我在寂然中等了一小会,然后扯住藤蔓,纵身跃到墙头,看到清宛坐在秋千上,膝上摊开一卷竹简。
“将仲子兮,无逾我里,无折我树杞。”她没有抬头,依然坐在秋千上,望着膝上竹简,口里慢慢吟诵着,风吹动她额前的发。
“偏折。”我笑着折下一枝带着绿叶的梅树枝杈。
清宛望着我笑了笑,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气,卷起竹简,轻巧地跳下秋千架。
“城北的桃花开了,你带我去看吗?”她立在庭中问。
“城北的桃花开了,我当然带你去看。”
清宛笑吟吟的将手递过来,我俯下身去,快要抓住她的指尖,琴音散了。
将古琴置在卧榻一侧,闭了眼,回想那个与林虑有着相同面孔的温柔女子,她的笑容。那笑容早在一千年前就已散了。
我不明白,为何我们在梦中相亲相爱,梦醒却又形同陌路。心有不甘,便再次抚琴,入梦。
我的父亲在杨柳依依的时节归来。
当旷夫子一手拎了壶酒,满面红光,将父亲领进大门时,我并没有认出他。
他衣裳破烂,黑了,瘦了,人却是更加精神。
我以为我恨他,也以为母亲,大哥和三弟都恨他,可他回来时,我们却全都泣不成声。
父亲对于十年未见的家人的哭泣报之以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,然后将全部的热情给了那个从未谋面的亲人——那生得粉雕玉琢的孙儿虎君。
当时,全家也唯有虎君保持好心态,对着父亲傻乎乎地笑,又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扯他白胡子,父亲当即回击,一双大手分别揪住虎君两根羊角辫,搞得我那泼辣非常的胡姬嫂嫂也是热泪盈眶。
听旷夫子说,父亲不知道我们搬了家,回了十年前那个宅院,被人给哄出来,在街上游荡了三天之后,终于想起他这个老友。他见到父亲的第一眼,亦是认不出。
旷夫子说着,掉下眼泪,往口中猛灌一大口酒。我看了一眼与虎君玩得不亦乐乎的父亲,两相比较,愈发觉得他没心没肺。
万万想不到,父亲跟虎君玩得忘形时,竟忽然记起还有我这个儿子。叫我到跟前去,解下背上的桐木赐予我。
我正好缺一根很好的老木头斫琴,惊讶之余,又觉喜悦。
父亲背上桐木是从蜀地一路背过来的。他说,他要走时,朔然先生没有一句挽留和保重的话,只是要他带上这段木头,带去给他第二个儿子。这木头原是他们炼丹时用来烧火的,朔然先生劈柴时多看了它一眼,就将它留在一旁,一留就是三年。
我听了一面惭愧,一面疑惑。惭愧于自己竟累得父亲一路辛苦,千里迢迢背段木头归家,实在枉为人子。疑惑于朔然先生怎知,我需要这木头。
无论如何,这总算件好事。
为不负朔然先生美意,更为了父亲不白白辛苦,我立即着手斫琴。
清宛知晓此事后,常常携了绿衣偷偷上我家来,立在一旁,她们睁大了天真的双眼,饶有兴致地看我干这木工活。
千辛万苦,终于为琴身上了第一道灰胎。清宛以为大功告成,便买酒与我庆贺。
我将酒喝得一滴不剩后,颇有些心虚地告诉她,还得再上五道灰胎,好在每道灰胎只需晾上三个月。如此,只需再等个一年半,我便能上大漆了。
清宛听了以为,等这张琴终于完工时,她坟上的桐树已经老了,可以砍下来,再斫一张琴。
我劝清宛不必如此悲观,顺便拿出早年斫的琴为她奏了曲《凤囚凰》,不料清宛对司马相如的人品不是很赞同,对我吟了首《白头吟》,顺便讲了十多个负心汉被雷劈死的故事。
她的故事听得我心惊胆战,我的琴音听得她昏昏欲睡。
我以为自己的琴艺实在无可指摘,清宛之所以无法领略到琴音之妙,完全是因为早年斫的琴实在不好。清宛于是为我将她父亲收藏在库房中落灰的好琴窃了来。
我便用自己的好指法,在那张好琴上弹了首好曲子,一曲终了,发现清宛已是睡得熟透,恰如悬在枝头的红果子,可以摘下来吃了。
后来,只要我们有了争执,我便威胁清宛自己琴兴大发,需要奏上一曲。
“还不及兽性大发呢。”她总是轻叹一声,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