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破旧旧,缝缝补补,朽朽烂烂,摇摇晃晃的江船吃着深水,不急不缓的往金滇走。
一夜过去,佘万霖才知自己好像是上了一当。
打从庆丰府里被劫持出来,这一路恍若下坡一般,起先他们喊自己小郡王,再喊自己小贵人,又喊自己小爷儿,现在他们喊自己~小伙计?
直至现在佘万霖才知道,这人世间行走还真是从衣裳上去尊重人的,老臭那衣裳过膝,他便是大掌柜,必须尊重。
而自己穿的青布袄子刚到膝盖,那么就是去金滇做买卖掌柜足下跑腿的小伙计,虽然他们自称是族中血脉,可也没有得到什么尊重。
那大掌柜睡在木床上,自己便只能睡在狭小包舱的甲板上,他们还喊自己,小老弟,小家伙,小兄弟,小毅子?
去你『奶』『奶』的小姨子吧!
搭伙顺道四百里水路到金滇,大掌柜出钱两贯,自己这个小伙计才八百钱?
一般吃住随大灶,小灶自费,然而老臭那个混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,他吃小灶,自己就得跟戏班子这帮人混大灶。
清早起来,一碗寡淡鱼汤外加三大硬面馍馍,吃不好他们还羡慕自己?那边学戏打杂的小戏们就一个馍。
还有夜里,人家五福班就预备了一套铺盖,压根没考虑他也是要睡觉的。
到了此刻佘万霖才知道,你要是没有投身在一个好娘胎,在成家立业之前是连床铺都不配睡的。
学戏的那帮孩子戏箱都不许上,船行他们分班底舱摇橹,夜里分班睡甲板,下雨就抱着东西底舱拥挤着。
便是这样,这些戏班里的人也总是高兴的,就成日子笑嘻嘻。
大概大家从他的衣裳,从他的年纪推断他不配睡床铺,就安排他去吃苦,还有上点岁数的人就能数落他,你看你叔把你惯的没样儿,你还不好好孝顺他?
孝顺他?佘万霖就恨不得掐死他。
掌握生杀大权的灶房又臭又香,食物与脚丫子味儿混在一起也没多大了不起的,佘万霖习惯了,便能忍得。
靠栏杆的窗户开着,小戏们很懂事,就端着自己的木碗排队取饭,佘万霖现在身份不好,还不到他吃饭的时候,他是伺候人的。
他家大掌柜要请弦子,吹笛,打家伙头儿,班主,还有俩角儿吃酒,他得负责端盘子上菜伺候人?
这伺候人便伺候人吧,可耳朵边也不清净,混到如今却是谁都能指点自己几句了。
“我说你这小子,赶紧的?给你族叔端过去啊,哎~也不知道老先生看上你啥了?这是要眼『色』没眼『色』,要心机没心机,蒙眼推磨的老驴都比你机灵,就你?将来也能掌二柜?”
佘万霖分不清状况的拿着托盘,而数落他的这个人,是五福班的灶头师傅,人家姓郑,名儿叫个老靴,就是靴子那个靴,他还有个弟弟叫做二皮,家里曾是做鞋的,也不知道为啥就都入了梨园行成了唱戏的。
可唱戏却也唱不好的,就跟着五福班没家没业的过活着,班子里有了活计人数不够了,他们兄弟就去台子上一左一右带上场门下场门儿,再人数不够他们也能扮上,顶个家将,衙役,家丁等等之类。
甭小看这些活计,人家跟戏班子里没有卖身契,是包身契,就能拿三份儿钱,可他们兄弟俩一样娶不起媳『妇』儿,用老臭的话说,忍着吧,凭是谁三四十岁没嗅过香,干耗着这脾气就不能好了。
自打昨儿傍晚老臭跟佘万霖上了五福班的这艘戏班船,佘万霖便觉着人生开了一扇门。
恩~最近开的门有些多,他也就习惯了。
老臭是个神人,他最最神奇的地方就是,从前每日里他都在泉后街呆着,可他到了陌生地方,很快就能交往上一切朋友,你说戏园子里的事儿,知道!都知道!
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,就把佘万霖纳闷死了。
他就蹲在他身边听他瞎掰,他倒是想坐,没人给他这个待遇。他这种学本事手艺的年纪,如今也就配坐地上了。
整半宿,伴着寂静的江水,还有两岸的老鸹咕噜声,他就听老臭那在那吹三江两岸大戏班的故事,什么福喜班,三元班,进喜班,来顺班……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班儿。
甭看五福班有个家业,这边的班主还真没他见识广,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。
什么三元班的大花脸吃醉了酒,唱大天官的时候,从台子上跌下去摔在人家保县府尊老太太的寿酒席面上了,好家伙他还摔死了!
老班主一辈子心血卖了赔偿都不够,最后是挨了三十大板才被放出去的……
什么燕京里有个小旦叫赖晓云,那是当世第一梨园美人,他唱一出惊梦就要置办一套新的红袄,软披,云肩,甚至头上『插』的二凤得匠户街的内造师傅手艺,这些行头置办一套新的少说百贯,可捧角的贵人依旧络绎不绝,哭着喊着要给置办行头。
这~才是角儿。
这就把五福班的俩角儿气的吃不下饭了,可还是想听。
又吹,燕京城里一个差不离的戏班子唱六天寿酒,从《寿山福海》《天官赐福》《三元百福》……整一套十六出下来,赏钱少说也得八十贯,这是一般的价位。
可江上这五福班走南闯北,唱的最体面的寿酒,价格顶到尖尖,他家拿过五十贯赏。
人家也是唱戏的,自己家也是唱戏的,这一对比船上就有些酸气了。
如这郑老靴,他就检讨自己是白活了,不敢反驳老臭就欺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