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鸯撩起被角,拭去面上的汗。此时他身上的冷汗已干透了,不再如方才那般黏糊糊的令人不适。他向后躺倒,打算继续安睡,然而胸腔里的那玩意儿不停乱动,吵得他睡不着觉。
“分明每天喝着药,怎还做噩梦呢?”江礼凑过来,伸手摸摸叶鸯胸口,“做了什么梦?很可怕?——心跳得这样快,那是有多吓人!”
“除非喝碗孟婆汤下肚,否则该做梦还是得做梦。”叶鸯调侃着,并未回答他后面的一连串疑问。
江礼本也没指望叶鸯一一作答,笑了两声,便躺回去,不再追问。从他身上透出来的温热烘暖了叶鸯,叶鸯往被子里缩了缩,跟他挤成一团,心里稍微平静了点儿,睡意渐渐上涌,极缓极慢地掀了掀眼皮,继续去寻周公。
周公可解梦,然而叶鸯后半夜睡得舒服,既未做噩梦,亦未做美梦,全无一物可供人推敲解密。他一直睡到天色大亮才起身,舒活舒活筋骨,昨夜的噩梦消失得不遗踪影。
叶鸯精神抖擞,跃下床榻,盥洗过后便向门外奔去,不意撞见江礼。江小公子愁容满面,手里掂了封新送来的信笺,依他神色推断,那信是江夫人写的,多半又在催促他回到南江。
他总在此处滞留,无怪乎引人忧心,叶鸯拍拍他的肩,道:“若无事可做,不如回家看看罢?”
“我若回去,决计不能再来巫山了。”江礼哂笑,“母子相见,又不差这短短几月,再等些时候也无妨。”
嘴上说得轻巧,眸中流露出的不忍却将他出卖。叶鸯探手,抚平他眉心褶皱,低声说:“到了年节,也不回家?”
“这不还没到吗?”江礼往后错身,按住叶鸯的手,嘴里含含糊糊念叨,“真到过年……真到那时再说。”
离年节可还有好久,他这一句“到那时再说”,可把这考虑的时候硬生生推迟数月。叶鸯但笑不语,越过他身侧想要下楼,却被一把抓住发尾,冷声质问:“你去哪里?”
南国多江河,江礼是名副其实的家住河边,理所当然管得很宽。叶鸯顾左右而言他,企图蒙混过关,却无法转移江礼的注意力。也许是收受了谁人的贿赂,如今他一天天把叶鸯盯得死紧,连一点独处的时间都不给留。
他兴许怕叶鸯一时想不开,寻根上吊绳挂在房梁悠悠荡荡,可叶鸯真真不是那样的人,也并无寻死之理。他监视得严密,直教叶鸯感觉自己多了个老妈妈,往后他有了自己的儿女,必定是一位烦人的父亲。
叶鸯此番外出,乃是要去方鹭家中偷闲,这事万不能让方璋知道,否则往后数日,佳期如梦将要鸡犬不宁,又或者来个字面意思的鸡犬“升天”。
“我找方师叔喝茶,你也要跟着去?”叶鸯道,“你真想去,倒也可以,但不要告诉那混球。他若知道,非把我活活撕了不可。”
江礼“哦”了一声,又说:“我今日没兴趣喝茶,不过送你过去,应当可行。”
“你送我出门,还不如陪小妹搭木屋。”叶鸯摆摆手,忽然一个转身,连跨数级,三五步跃至大门口,转眼间消失在江礼视野之内。江小公子尚未脱口的话再也没机会说了,不由气恼。
江梨郁老早就听见他们对话声,叶鸯没走多久,她便打开了门,试探着望向哥哥。江礼没好脸色,愤愤一踢栏杆,余怒渐消,回身对上小妹,又换上一副笑靥。
对着天可以发火,对着地可以怒骂,唯独对着妹妹,不能有半点儿坏脾气,务必摆出好脸色。
再说叶鸯溜出佳期如梦,没多久便看到方璋提溜着篮子,心不在焉地朝这儿走来。赶快与之错开,临时改道,抄小路跑去方鹭居所。
方璋对此一无所觉,他眼前仅有被日光照得白花花的地面,周围车马行人,皆与他无关。叶鸯离去时未尝发出大的响动,形迹也不引人注目,是以方璋全然不知他刚从自己附近跑开。
北地没有春秋,而巫山一带的春秋,要说特色鲜明,好像也差了那么一点儿火候。下过几趟雨,这边空气也开始发凉,稍微一刮风,立马冷飕飕的,冻得人恨不能即刻穿上冬装。
一路走来,叶鸯看见已有畏寒者提前翻找出了棉衣,他搓搓手臂,觉得这几日虽说发凉,却未凉到要穿棉服的地步。自嘲地笑了笑,将这等想法归咎于回光返照,叶鸯放慢脚步,拐回大路,慢腾腾地去往目的地。
方鹭喜静不喜动,能不外出就不外出,这也正是他极少离开巫山的原因。他想到外头多走走,与他不想在路上花费时间并没有什么冲突。春夏两季,他外出较为频繁,而到了秋冬,他就好像冬眠的小生灵一般,躲在暖风厚被里,安详地呆上半年,叶鸯在这时候找他,他不可能不在家。
站在屋前石阶上,叶鸯正正衣领,扣响铜环。方鹭从里面打开门,见到是他,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,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,放他进了小院。
小院里少了烦人精,地方更显开阔,长风拂落的三秋叶被主人家拢成小堆,积在院落一侧,吸饱了水,红的更红,黄的更黄,色泽妍丽,有如二月春花。
叶鸯的目光于其上停留片刻,恍然间瞥见一点熟悉景致。追忆往昔,北地的红叶比这还要红,然而它们最终叫野火焚尽了,已变作焦黑枝干,歪七扭八地躺在新生矮树之间。
待到矮树渐高,独木成林,当年景色或能重现,但到了那时,前来赏景的已非往日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