厉演就那么无比自然地站在那里,用再熟悉不过的语气,关切着他。
再见到他的那一刹那,厉沛已经确定这是一场他残存的意志构造出的美梦,而这个梦的期限……是没有。
厉沛的心脏疼得厉害,他死死地扣住扶手,再睁眼时竟已一片模糊。
一张毛巾被塞进他的手里,厉沛用手背抹了把眼睛,愣愣地将毛巾攥在手里,发现台阶下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,正蹙着眉担忧地看着自己。
他的模样与厉演如出一辙,只是脸还有些圆圆的,那是继承自他母亲的柔和。
那孩子开口,声音还有些稚嫩:“妈妈,小叔在哭,他是不是不舒服了。”
他顺着厉从的目光看去,原来厉演的身边还站着一位气质端庄的女性,她为厉演抚平衬衫的最后一丝褶皱,微微仰头,说话的语气也很温柔:“小沛如果不舒服的话,要不然你留下来陪他,我跟小从去赴逢今的约,他肯定能理解的。”
不一样,和他从前经历过的不一样。
季常青在一九九九年就已经去世,而她的儿子从未与厉演见过面。
恍惚之间,厉沛的心中有了答案。
他来到了他此生,最遗憾的一个夜晚。
第二章
“不用,我没事,刚才泡澡的时候把水弄进眼睛了,一直在流眼泪,”厉沛晃过神来,摸了摸厉从的脑袋,缓声道,“我多眨眨眼睛就好了,谢谢你,小从。”
厉从很有礼貌,笑得两眼弯弯:“不客气,小叔。”
见厉沛是真的没事,兄嫂二人忧虑的目光这才收回,又继续讨论起该给好朋友什么生日礼物的问题。
如同一对结婚多年、从未分开的寻常夫妇。
“逢今现在什么都不缺,这么多年送了那么多东西,我真是没点子了。”
季常青就知道厉演会这么说:“又不用你送他多稀奇古怪的玩意,上次见面我看他钱夹上划痕不少,所以自作主张买了只新的,一会儿带给他。你临走前才考虑这些,是准备路上随便捎个果篮去么?”
厉演点头,一副心思被猜中的模样。
品类丰富实用性高,今年送一筐草莓,明年送一篮樱桃,不带重复地送到三四十岁,不是问题。
他可真是太机灵了。
季常青哭笑不得,扭头对厉从说:“你可不能学你爸爸,给祝叔叔的礼物先带上,咱们等一会儿小叔就出发,别让人家寿星久等了。”
不多时,厉沛吹干头发,跟着厉演季常青穿了不那么正式的便装,四人总算在天色暗下来前出发。
厉演开车,季常青坐在副驾驶,对车载音响里放的轻缓钢琴曲表达了喜欢,忍不住伸手,将极小的音量稍微上调了一点。
她从前座扭头,问厉沛的意见:“小沛,没有吵到你吧?”
“没有,很好听。”
刚才在家太仓促,厉沛还没来得及细看季常青,这次是以家人的身份。
她很美丽,鹅蛋脸,一双杏眼波光潋滟,长发披肩,气质平易近人,说话的声音也温柔。
上辈子,厉沛将自己的曾经称为上辈子。季常青是厉演的钢琴老师,两人在心与心的触碰中擦出爱火,意外孕育了厉从,大哥出于自身境地的衡量,不敢将妻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,不得不做了抛妻弃子的负心汉。季常青含辛茹苦,在厉从九岁时身患重病,遗憾而终,成了大哥的心间永远凋谢的海棠花,一株枯萎的细竹。
厉沛也认出了季常青左手上的那枚婚戒。
在那个世界,它是以大哥的遗物的身份,被厉沛发现的。
过去这样的戒指甚至只能有一枚,它被厉演送给季常青,又在妻子离世后被退还。永失所爱的厉演不能亲自到场追悼,只能在每个夜晚将亡妻的戒指戴在小指上,有钻石的戒面对着掌心,独自沉在潮水般的想念里。
等到清晨,他才恋恋不舍地摘下,又成为那个人前光鲜、手段狠辣的厉演。
原来在这个世界,他们能将戒指戴得光明正大。
厉沛想,这个女人也许穿上了洁白华丽的婚纱,走进秘境一般的神圣教堂里,“自己”也一定到了场,看他们背影合衬,成为最平常又最令人艳羡的一对新人。“他”在鲜花与掌声中献上祝福,又共同与他们细水长流地走到今天。
不管是梦还是现实,他都喜欢这个世界。
岁月仁厚,让他爱的人,让好人,走到了一起。
车停进一家中餐馆的庭院,他们显然是这里的常客,甚至无需服务生指引,就直接进了包厢。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已经先一步到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