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升走到房门外,隔着纱帘子道:“那厨房里一个打杂的,他跑到火场上到土里去掏东西,墙上落下几块砖头,由耳朵边斜劈下来,肩膀上打肿了。他要跑来求求太太恩典,给他几个钱养伤,我把他骂了一顿。你想,上上下下,大家心里都怪难过的,他还要来求恩典,这种人简直是没有心肝。”金太太道:“他在火场里去掏东西,什么意思?”李升道:“他以为七爷屋子里,金银财宝是烧不了的,一定都埋在乱瓦乱砖里头,他趁着家里人都没有心思,想先掏出一些去。太太,你想这东西可恶不可恶?”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:“人心都是这样的。无知识的人,也就不必和他去计较了。”李升道:“我倒在土里头刨出一个小扁箱子,大概是七爷的,外面还没有坏,好好还锁着呢。”燕西由屋子里抢了出来道:“还有个箱子吗?怎么样的?我看我看。”李升手上提着一只二尺上下的长方形扁箱子,举了一举道:“你瞧,这不是?”原来这是一只绿漆铁皮的小箱子,原是放些信件和纸张零碎的,也不记得是搁在什么所在。有了铁皮保证,竟未烧着,这倒是出于意外的一件事了。金太太在屋子里问道:“找到一个什么箱子?里面有什么吗?”燕西道:“不相干,是个装文件的箱子。我书房里有一把同样的钥匙,等我拿去开开看。”说时,连忙提了箱子,就向书房里跑。找着钥匙,将箱子打了开来,只一掀盖子,自己倒失声笑起了。原来里面这些文件,都烧成了焦黄的,手伸着一捏,却是一把灰。因为箱子,虽是铁皮包的,不能烧坏,然而这种热气,总可以传了进去,隔了箱子,就是这样把纸给炼焦了。手提箱子,走到廊子外,就向地上一倒,以为这也不值一顾了。然而这样一倒,却是当的一声响,将脚拨开纸灰一看,原来这纸灰里面,藏着有一面镜子呢。弯腰拾起来,不觉自己是一怔。记得结婚后几天,自己端了照相匣子,和清秋照了好几张像。有一张像,在松树下面,堆了几盆菊花,清秋侧着身子看花,姿势照得好极了。自己一高兴,配了个圆镜框子,一面玻璃砖的镜子,一面是薄玻璃盖着像片。就放在桌上,不料一个不小心,把镜子打破了,自己脸上,当时很是不好看,幸而清秋不在屋子里,赶快藏在箱子里。心里还想着,等到将来彼此年老了,把这像片取出来,打破迷信。现在凤去楼空,这事到真有些可信了。心里如此想着,手上捧了一个破镜框子只是出神。身后有人问道:“站在太阳里作什么?不怕晒人吗?”说着话,那人已将镜子接了过去。回头一看,原来是梅丽。梅丽接过那镜子一看,只见里面夹了一张像片。那像片由镜框子夹缝里,漏出来大半截,都烧糊了。那在镜子里的大半截,只剩了清秋大半截影子。她接着,也是许久不作声。燕西原来出神,被她接过,就醒悟过来的。现在看到如此,便道:“你老看着作什么?”燕西只管如此问,梅丽却是不作声,依然怔怔的将镜子拿着。那镜子上面,却滴了几粒水珠。燕西低头一看,原来她哭泣着,已经滴下泪来了。燕西道:“你这是作什么?”他不问则已,他一问之后,梅丽索性哭得息率有声,那泪珠像抛沙地一般流了下来。燕西道:“你这是怎么着?站在大路上哭,人家看见,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!”梅丽道:“你不欺负人吗?你你……你多损呀?我看着这像片,好象清秋姐就烧死了一样呢。”她说着话,一扭身子就跑了。燕西听她所说,虽是小孩的话,然而自己心中,为了这事,却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。赶紧走回书房里去,将房门一关,两手托了头,靠着书桌坐了。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,有人敲着门,连叫了几声七爷。燕西糊里糊涂的,叫了一声进来罢。却是金荣推门进来,低声道:“唉!你也别伤心,保重身体要紧。前面客厅里,开一大桌饭,我怕你吃不下去,叫厨房作些清淡的,送到屋子里来吃好吗?”燕西道:“不必,我吃不下去。”金荣道:“你总得吃一点呀。”
这时,前面一桌宾主,都坐下了,举了筷子要吃菜,一见燕西到了,都站了起来,向他乱招着手道:“加入加入!”燕西往常遇到大群朋友的所在,有人欢迎他,他一定是欢欢喜喜的,也嚷着加入。这次可是例外,只是皱了眉毛,淡淡地一笑,在下手一张空椅子上坐下。这一群人中,现在要算赵孟元最快活,因为他并不曾受金家势力消歇的影响,而且自己在官场上另开了新路径,还是很活动。所以在全桌上,他是最高兴不过,话也说的最多。他首先向燕西笑道:“七哥是个快乐之神,向来不知道这个愁人的愁字是怎样写,而今也是这样老皱着眉头。凡事总得看开一点,别尽管向失意的地方想。我们大家也都在和你想法子。你烧了一点东西,当然不算什么,就是尊夫人,我们详细地讨论了一番,不带孩子去,她或者有什么意外。带了孩子去,决不忍心抛了孩子怎么样的。”燕西踌躇了一会子,望了桌上这么些个人,开口要说一句什么话,忽然又忍回去了。赵孟元道:“你想想,我这话不对吗?”燕西没有作声。桌上的人,可就根据了赵孟元的话,大家讨论起来。燕西本是要坐到大家一处来,把这件事暂时丢了的,不料大家所议论的,偏偏是这一件事,不免惹起了心中无限的烦恼。因之索性一句